第三章：信任的裂痕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城市远方的霓虹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艾斯特公寓的木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丶近乎苍白的光带。万籁俱寂，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床上那陷入噩梦深渊之人细碎而痛苦的喘息。

杰西蜷缩在客房的床铺一角，那本是艾斯特的床，如今暂时让给了他。艾斯特自己则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将门虚掩着，以便随时能听到杰西的动静。几天相处下来，杰西虽然不再终日躲在床底，但依旧像只受惊过度的幼兽，对任何风吹草动都绷紧神经。艾斯特的信息素——一种如同雨後橡木般沉稳温和的气息——似乎能带来片刻安宁，但显然不足以驱散深植於杰西潜意识中的恶魔。

梦境是扭曲而狰狞的。母亲尖锐刺耳的咒骂声与另一个陌生Alpha——母亲那些来来去去的伴侣之一——狂暴而充满压迫感的信息素交织在一起，那气味像是腐烂的铁锈与廉价烈酒的混合，令人作呕。黑暗中，巨大的黑影向他压来，扼住他的呼吸，剥夺他的挣扎。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即将被彻底碾碎。

「不……不要……求求你……」杰西在梦呓中无助地哀求，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沁出冰冷的汗珠。

突然，梦境中的黑影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扑了过来！

「啊——！」杰西尖叫一声，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眼前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陌生的房间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那令他既安心又恐惧的橡木气息。但此刻，极度的恐慌压倒了一切理性。残存的梦魇与过往的创伤瞬间夺取了主导权，求生本能——或者说是毁灭本能——轰然爆发。

他像一颗炮弹般弹起，甚至没看清房间里还有谁，只是感知到门口有一个高大的丶属於Alpha的轮廓。是那个恶魔！他来抓他了！

信息素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失控爆发，甜腻的丶带着绝望恐惧气息的Omega信息素——像是被碾碎的白茉莉混合着铁锈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杰西双眼赤红，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纯粹的野性与恐惧驱动的攻击性。

艾斯特几乎在杰西信息素爆发的同一刻就惊醒了。那浓烈的恐惧气息像一把冰锥刺入他的感官。他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冲向客房，心沉了下去。「杰西？」

他刚推开虚掩的房门，一个身影就带着惊人的速度猛地撞了过来！

「滚开！别碰我！恶魔！杀了你！」杰西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指甲胡乱地抓向艾斯特的脸和手臂，牙齿狠狠咬向艾斯特试图制住他的手腕。

尖锐的疼痛从手腕传来，艾斯特闷哼一声，但他没有退缩，更没有反击。他能感受到杰西的力量在Omega中算得出奇的大，那是濒临崩溃边缘爆发出的潜能。抓痕火辣辣地疼，被咬住的手腕更是传来皮肉被撕裂的剧痛，温热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杰西的嘴唇和艾斯特的皮肤。

空气中那甜腻而绝望的Omega信息素疯狂冲击着艾斯特的Alpha本能，诱发着占有丶征服，甚至摧毁的冲动。任何一个Alpha在这种情况下都可能被激发出暴力的一面。但艾斯特死死压抑住了那源自本能的咆哮。他看到了杰西眼中彻底的破碎和恐惧，那不是在攻击，而是在垂死挣扎。

他任由杰西攻击，只是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极其谨慎地丶非强迫性地环住杰西剧烈颤抖的身体，将他微微拉离自己，避免更严重的伤害，同时开始稳定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

不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抚慰，而是更加深沉丶更加浓郁，如同广袤无边的古老森林，将肆虐的风暴温柔而坚定地包裹起来。雨水浸润橡木的气息变得无比强势，却不带任何攻击性，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传递着「安全」丶「稳定」丶「我在这里」的信号。

「没事了，杰西，没事了。」艾斯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朦胧，却异常稳定，彷佛暴风雨中的灯塔，「看着我，是我，艾斯特。这里没有恶魔。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很安全。」

杰西的攻击并未立刻停止，牙齿依然深陷在艾斯特的血肉里，呜咽般的咆哮从喉咙深处溢出。但渐渐地，那充斥房间的丶疯狂爆发的恐惧信息素开始出现一丝波动。艾斯特稳定持续的安抚信息素，以及他那毫不反抗丶甚至带着包容的姿态，像清泉滴入沸油，虽然起初引发更剧烈的炸裂，但终究开始缓和局面。

艾斯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声音平稳得不可思议，尽管他的手腕疼痛不已。

终於，杰西眼中的赤红和疯狂开始褪去，焦距逐渐汇聚。他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梦中那个狰狞的Alpha，而是艾斯特。是那个给他食物丶会耐心等待他从床底出来丶信息素让他感到莫名安心的艾斯特。

而他正在伤害他。

嘴里浓重的铁锈味是……艾斯特的血。

「呃……呜……」杰西猛地松开了牙齿，看着艾斯特手腕上那圈深刻的丶仍在汩汩冒血的齿痕，以及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抓伤。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後弹开，却因为被艾斯特环抱着而踉跄了一下。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巨大的惊惶与自我厌恶。

「我……我……」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和嘴唇，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比之前更加厉害。泪水瞬间决堤，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近乎崩溃的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挣扎着想远离艾斯特，彷佛自己是什麽肮脏而危险的病毒，只会带来伤害，「别……别打我……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这样破碎的杰西，艾斯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痛得发闷。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颤抖得几乎散架的Omega更紧地丶却依旧温柔地拥入怀中。他完全无视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任由血液沾染在两人的睡衣上。

「嘘……没事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艾斯特的声音极尽温柔，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杰西柔软的发顶，继续释放着安抚信息素，将两人紧紧包裹，「那只是一个噩梦，都过去了。你看，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但他语气里的诚挚与包容，却比任何止痛剂都更能穿透杰西的恐慌。

杰西的脸被迫埋在艾斯特的肩颈处，那里是Alpha信息素最浓郁的源头。强烈的橡木与雨水的气息霸道却又不失温柔地驱散了他鼻腔里残存的丶自己那充满恐惧气息的信息素，也驱散了那虚幻的丶属於过往伤害者的腐锈气味。

艾斯特没有推开他，没有责骂，更没有反击。他只是抱着他，承受了他的攻击，然後告诉他「没关系」。

这种完全颠覆过往经验的对待方式，让杰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於一根根断裂开来。他失去了所有力气，软倒在艾斯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眼泪迅速浸湿了艾斯特的睡衣。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丶委屈丶痛苦和自我否定，在这一刻彻底宣泄而出。

「为什麽……为什麽不推开我……为什麽不对我生气……」杰西的声音破碎不堪，夹杂着剧烈的抽噎，「我弄伤你了……我总是这样……我是个怪物……呜……」

「因为我知道你在害怕。」艾斯特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规律而轻柔，像是在安抚一个婴孩，「你不是怪物，杰西。你只是一个受了伤的人。伤害不是你的本性，恐惧才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柔和：「而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不再害怕。」

这些话语简单，却带着千斤重的力量，狠狠撞击在杰西冰封的心防上，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哭得几乎脱力，意识开始模糊，只剩下本能的抽噎和颤抖。

艾斯特就这样抱着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直到杰西的哭声渐渐微弱，转为断断续续的啜泣，身体也不再颤抖得那麽厉害。

空气中那甜腻恐惧的信息素逐渐淡去，被艾斯特稳定而强大的安抚信息素中和丶覆盖，最终只剩下淡淡的丶残馀的白茉莉清香，以及浓郁的橡木雨水气息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亲密的氛围。

「好点了吗？」艾斯特低声问，感觉到怀里的脑袋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着杰西，将他带回床边坐下。杰西顺从得不可思议，像是耗尽了所有电池的玩偶，眼神空洞而疲惫，脸上满是泪痕。

艾斯特起身，杰西瞬间惊慌地抬头，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眼中又浮现出恐惧，像是怕被独自留下。

「我只是去拿医药箱，清理一下伤口，好吗？」艾斯特耐心解释，「我就在客厅，很快回来。我保证。」

杰西看着他，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地丶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艾斯特快速取来医药箱。他先简单清理了自己手臂上的抓伤和手腕上那可怖的齿痕，消毒上药时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然後，他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回到床边。

「抬头，杰西。」

杰西顺从地抬起脸。艾斯特极其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丶汗渍以及不小心沾染上的血污。温热的毛巾触及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杰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刚才的哭泣依旧湿润，微微颤动着。

处理完这一切，艾斯特将医药箱放回原处。当他再次回到床边时，他看到杰西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睡衣下摆，显得无比脆弱。

艾斯特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不能再让杰西一个人待着了。

「躺下休息吧，杰西。」他轻声说，帮着杰西慢慢躺下，为他盖好被子。

他正准备像之前一样回到客厅的沙发，衣角却再次被拉住。他回头，对上杰西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丶却写满了哀求和不安的眼睛。杰西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传达了一切——「别走」。

艾斯特沉默了片刻。这是一个界限。Alpha和Omega，尤其是一个刚刚信息素失控丶情绪极不稳定的Omega，同床共寝充满了潜在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他的Alpha本能也在刚才的冲击下并未完全平复。

但他无法拒绝那样一双眼睛。

最终，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和衣躺了下来，隔着被子，将杰西连人带被地轻轻拥住，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

「睡吧，我会在这里。」他低声承诺，持续释放着安抚信息素。

杰西僵硬的身体在他的怀抱和信息素的双重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背後传来的体温和心跳声是如此真实而稳定，驱散了噩梦残留的冰冷。他极度疲惫，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睡着又会坠入可怕的梦境。

时间缓缓流逝。就在艾斯特以为杰西已经睡着时，他听到怀里的人发出极轻的声音。

「她的伴侣……那个Alpha……他……他总是趁她不在的时候……用信息素压迫我……」杰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残存的哽咽，彷佛自言自语，又彷佛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才敢吐露的梦呓，「他说……Omega生来就……就该被这样对待……说我……说我的信息素……是引诱……是罪孽……然後……」

他的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艾斯特的手臂收紧了些，给予无声的支持。他没有追问「然後呢」，他知道那对杰西来说太过残忍。他只是低声而坚定地回应，话语如同誓言：「他说谎。杰西，他们都错了。Omega的信息素是礼物，不是罪孽。你值得被温柔对待，而不是伤害。」

这些话语再次击中杰西。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在他的世界里，他的Omega身份是原罪，是痛苦的根源。而艾斯特却说……这是礼物？

他还在消化这些话，身体内部却突然涌起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热潮。或许是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信息素爆发，诱发了原本就临近的发情期提前加剧。

一股更加甜美丶更加诱惑丶却不再带着恐惧气息的白茉莉花香，开始从他颈後的腺体处丝丝缕缕地溢出，逐渐变得浓郁，与艾斯特的橡木气息纠缠在一起。

杰西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恐惧再次袭来——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恐惧，对可能引发Alpha失控的恐惧。

艾斯特也立刻察觉到了这变化。怀里的Omega体温开始升高，那甜美的气息对他这个Alpha而言无疑是最强效的催情剂。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身体本能地绷紧，某种原始的渴望在下腹汇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也开始产生变化，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侵略性和占有欲。

但他立刻控制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躁动的本能压制下去，努力维持着信息素的平稳与温和。

「别怕，」他感觉到杰西的僵硬，声音沙哑地安抚，「只是发情期前兆，没关系，我能控制。交给我，好吗？」

他的声音彷佛带着魔力，奇异地安抚了杰西的惊慌。杰西颤抖着，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相信这个Alpha。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空气变得暧昧而黏腻，两股信息素交织共舞，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花。杰西仰躺着，艾斯特侧身面对着他，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杰西能清晰地看到艾斯特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里面压抑着的丶却依旧炽热的温柔。

艾斯特的目光描摹着杰西苍白却精致的脸庞，掠过他湿润的眼角丶挺翘的鼻尖，最後落在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丶却依旧红润的嘴唇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给足了杰西闪躲和拒绝的时间。

杰西看着那张俊朗的脸庞在眼前慢慢放大，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喉咙。过往的阴影在脑海中尖叫着警告，但身体却被那温柔而强大的信息素包裹着，动弹不得，或者说……不想动弹。艾斯特的眼神里没有掠夺，没有贪婪，只有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珍惜与试探。

最终，艾斯特温热的唇瓣轻轻地丶试探性地覆上了他的。

那一瞬间，杰西脑海中所有的尖叫和警告彷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这是一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吻。没有深入的侵略，没有强迫的索取，只是双唇轻柔的相贴，如同蝴蝶停留花瓣，带着无尽的珍惜与安抚。

杰西瞪大了眼睛，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那相贴的四片唇瓣上。艾斯特的嘴唇比他想像的要柔软得多，带着一丝微凉，却又很快变得温热。那雨後橡木的气息透过如此亲密的距离，更加清晰地笼罩了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这和他过往被迫承受的任何接触都截然不同。没有疼痛，没有屈辱，只有满溢的丶几乎让人落泪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