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会停下来,饶有兴致地观察路边一块形状奇特的褐色石头,努力回忆它是否像小时候觉得的那样像一只蹲伏的青蛙;
或者驻足打量一棵长得歪歪扭扭丶树皮斑驳却异常坚韧的老麻栎树,猜想它在这里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
许多早已被尘封丶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随着这些熟悉的景物,纷纷自行涌现上心头:他曾在那棵树下摔过一个结实的跤,膝盖磕破了,哭得惊天动地;
他曾在那片茂密的草丛里屏息凝神,逮住过一只叫声嘹亮的油葫芦,宝贝似的捂在手心里带回家;
他曾和那个如今已远嫁他乡丶失去联系的玩伴,在那块林间空地上,用捡来的枯枝和偷来的地瓜,笨拙地生火烤来吃,弄得满脸黑灰,地瓜却半生不熟————
每想起一桩,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
那些懵懂而纯粹的快乐与忧愁,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再次轻轻触碰到他的心弦。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半山腰那块巨大的丶平坦的岩石平台。
这里几乎是每个上山人的必经休息之地,也是俯瞰山下村庄的最佳地点。
岩石表面被岁月和无数次坐卧磨得有些光滑,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
李言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找了一处乾净的地方坐下,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从这里俯瞰下去,视野极其开阔。
整个村庄安静地卧在山坳里,如同一个温暖的摇篮。
红瓦灰墙的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清澈的小溪如同银色的缎带,从村边蜿蜒流过。
此时已是早饭过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大多停止了冒烟,只有零星几缕淡淡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天空。
村中的水泥路上,偶尔有微小的如同蚂蚁般的车辆和行人缓慢移动。
可以听到隐约的鸡鸣犬吠声,还有不知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大嗓门,声音穿过遥远的距离,变得模糊而柔和。
时间在这里,仿佛真的流淌得格外缓慢,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和安详。
他家的那栋白墙灰瓦的三层小楼,在村里一片传统的丶样式相对老旧的建筑中,确实显得格外醒目和现代化。
阳光照在明亮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绿毯上点缀的一颗明珠,无声地诉说着户主的「出息」与「能耐」。
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山间渐渐升腾的雾气,在李言的心中缓缓弥漫开来。
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生命的起点和最原始的底色。
无论他走了多远,见了多少世面,经历了多少繁华与挫折,这片土地和这个小小的村庄,始终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牵绊和最稳固的锚点。
它承载着他最懵懂丶最纯粹丶最不加掩饰的快乐和忧愁。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充满了机遇丶挑战和诱惑,但这里的宁静丶熟悉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归属感,却有着一种任何外界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强大安抚力量。
它提醒着他来自何处,也让他思考将去向何方。
他在岩石上坐了很久,什麽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任由思绪飘飞又落下。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金色的光芒变得强烈而温暖,彻底驱散了山间最后一缕留恋不去的薄雾,将整个山谷都照耀得明亮而清晰,每一片树叶的脉络仿佛都清晰可见。
他感到身上的微汗已经被风吹乾,带来一丝凉意,这才起身,拍了拍沾上灰尘的裤子,继续朝着山顶进发。
越往上爬,树木变得相对低矮稀疏,视野也越来越开阔。
到达山顶时,风明显变得更大了些,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头发也纷乱起来。
山顶的风光更为壮阔,可以望见更远处层层叠叠丶颜色由深蓝渐变为淡灰的连绵山峦,以及像丝带一样蜿蜒盘旋丶消失在群山之间的高速公路。
偶尔能看到极小的车辆在「丝带」上缓慢移动。
他站在山顶最高处的一块石头上,迎风而立,极目远眺,感觉胸中的郁气似乎都被这浩荡的山风吹散了,心胸都开阔疏朗了许多。
在山顶又停留了片刻,享受了片刻「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他才开始循着原路下山。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许多,但更需要小心,以免滑倒。
回到家里时,还不到中午十一点。
母亲正戴着宽边草帽,在院子里伺候她那些宝贝花花草草。
月季丶菊花丶茉莉丶还有好几盆叫不上名字的多肉植物,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丶生机勃勃。
她正拿着花剪,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月季修剪掉开败的残花和多馀的枝条。看到李言回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运动后的健康色泽,额发还被汗水濡湿了几缕,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问:「回来啦?山上好看不?」
「好看,空气真好,感觉把肺都洗了一遍。」李言深呼吸了一下,似乎还能闻到山间的清新气息。
他走到母亲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长嘴浇水壶,「妈,你歇会儿,我帮你浇花。」
「好啊,你来。」母亲乐得清闲,摘下手套,在一旁指挥着,「这棵月季,对,就这棵红色的,最近天干,要多浇点水,浇透它。那边那几盆菊花,开得差不多了,快开败了,少.点水,不然烂根————哎,对,就是这样————那盆茉莉喜酸,我上周刚浇过硫酸亚铁,这次就不用浇太多了————」
李言耐心地按照母亲的指示,仔细地给每一盆花浇水。
水流从壶嘴均匀洒出,渗入深色的土壤,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背上,院子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植物叶片被阳光晒过后散发出的清新气息。
这种简单丶专注而又有明确反馈的劳作,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治愈和放松,心神都变得宁静下来。
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身后,看她耐心地伺弄院子里那几棵可怜的丶经常被他和玩伴不小心碰坏的凤仙花和指甲草,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了。
只是当年的小院更加简陋,花草的品种也远不如现在繁多名贵。
浇完花,母亲又拉着他去看墙角新搭的葡萄架,絮絮叨叨地计划着明年春天要种什麽品种的葡萄,说是等他下次回来就能吃上了。
李言笑着点头,认真地给出建议。
中午吃了母亲手擀的面条,浇头是自家做的西红柿鸡蛋卤,简单却美味无比。
父亲午睡起来,精神饱满,对正躺在沙发上翻书的李言说:「走,几子,别躺着了,陪我去你张叔家串个门。他前几天在村口碰上我,就问起你回来了没,念叨着想看看你呢。」
李言放下书,心知肚明这「串门」某种程度上也是父亲一种含蓄的「炫耀」—炫耀他出息归家的儿子,以及儿子带来的富足生活。
但他理解并乐于配合父亲这份小小的丶并不惹人厌的虚荣心。
他上楼换下一身休闲的运动服,穿上一件质感不错的羊绒衫和休闲长裤,看起来既得体又不会过于正式,这才跟着父亲出了门。
秋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走在村里平整的水泥路上,路两旁是各家各户的院落,有的气派,有的简陋,但大多都打扫得乾净整洁。
不时遇到村里坐在门口晒太阳闲聊的老人,或是骑着电动车匆匆经过的同龄人。
大家都热情地跟父子俩打招呼。
「老李,吃过啦?儿子回来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眯着眼笑问。
「哎,吃过了吃过了。回来了,回来住几天。」父亲笑呵呵地回答,脚步都放慢了些。
「哟,这不是言言吗?真是越来越精神了!一看就是在外面干大事的人!听说在南方发大财了?」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大叔停下来,嗓门洪亮。
「没有没有,叔,您可别听人瞎说,就是混口饭吃,打工呗。」李言连忙笑着摆手,语气谦和。
「言言,啥时候回来的?也不见你来家里坐坐!有空过来玩啊!」一个端着盆准备去河边洗衣服的婶子笑着喊道。
「刚回来两天,婶子,有空一定去您家叨扰!」李言应着。
几乎每个遇到的人,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丶或明显或隐晦地朝村子东头他们家那栋鹤立鸡群的白墙灰瓦新楼方向望一眼,然后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丶真诚的羡慕对李言父亲说:「老李啊,你这可是真有福气啊!祖坟冒青烟了,养了个这麽出息的儿子!瞧瞧这房子盖得,真气派!咱村里头一份!晚上睡觉都能笑醒吧?」
父亲总是摆摆手,脸上却早已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深深的沟壑,嘴上习惯性地谦虚着:「哎,孩子们瞎折腾,我们老了,也享不了啥福,就图个住得舒服点,冬暖夏凉就行了。」
但他那挺得笔直的腰板,那中气十足的语气,以及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自豪与满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对此是多麽的欣慰和骄傲。
李言跟在父亲身后半步,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并不插太多话。
他能感受到父亲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这种快乐如此简单而直接,让他觉得,自己在外面所有的辛苦打拼,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更实在的意义。
到了张叔家,又是一番类似却更加热闹亲切的寒暄。
张叔和父亲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拉着李言的手就不放开,问长问短,从工作身体一直问到个人问题,夸他有本事,脑子活络,更夸他孝顺,知道给家里盖好房子让父母享福。
李言谦虚地应对着,陪着父亲和张叔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茶叶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喝起来有些涩口,但气氛却格外融洽温暖。
他听着父亲和张叔聊着村里的琐碎日常,谁家孩子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了,谁家儿子腊月里要娶媳妇了,谁家承包的地里今年玉米收成怎麽样,明年该种点啥好————
这些他曾经觉得琐碎无聊丶甚至有些落后的乡土话题,此刻听在耳中,却充满了鲜活丶真实丶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他在村里就这样住了三四天,每天的生活节奏都缓慢而舒适。
除了那次爬山丶帮母亲打理院子丶陪父亲串门之外,他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家里。
二楼他的房间有一个不小的阳台,放着一张舒适的躺椅。
他常常抱着一本书,靠在躺椅上,看几页,就抬头看看远处起伏的山峦和近处村庄的屋顶,发一会儿呆。
或者乾脆什麽也不做,就闭着眼睛,听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享受这难得的丶完全放空的丶奢侈的闲暇。
游戏室里,那台他买的顶配电脑和游戏主机他也开了几次,玩了玩最新的3A
大作,高清的画质和震撼的音效带来短暂的刺激,但玩上一两个小时,他就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反而更愿意下楼去听母亲唠叨那些家长里短。
他知道,这样完全放松的时光是短暂而珍贵的。
都市里的工作和人际关系虽然暂时被屏蔽,却并未消失。是时候该联系一下李文慧和孟紫萱了。
他先给李文慧发了条微信,文字简洁:「在干嘛?我回鲁中了。」
消息几乎是秒回,一连串的文字和表情包瞬间蹦了出来:「啊啊啊!言哥你回来了?!(惊喜表情)(开心到蹦跳表情)真的吗真的吗?我在学校呢!今天下午刚好没课!你什麽时候来的呀?怎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呀!」
字里行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激动,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她惊喜得跳起来的样子。
李言看着手机,忍不住笑了起来,能清晰想像出那个皮肤白得仿佛自带柔光丶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丶总是充满活力的女孩此刻激动雀跃的模样。
「回来几天了,先在家好好陪了陪爸妈。下午有空?我去学校接你出来?」他回复道。
「有空有空!太有了!我马上回宿舍换衣服收拾一下!等你哦!(开心到转圈表情)(爱心发射表情)」
和李文慧约好了大概的时间,李言又点开了孟紫萱的微信对话框。
措辞稍微斟酌了一下,才发送过去:「在上班?我回鲁中了,这两天有空见个面?顺便看看你的新家收拾得怎麽样了,应该都弄好了吧?」
孟紫萱的回覆稍慢一些,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但语气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那股爽利甚至有点泼辣的劲儿:「哟,李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啊?啧啧啧,还以为你早就把我这鲁东的小女朋友给忘到太平洋去了呢!(翻白眼表情)(菜刀表情)今天班,不过嘛————本姑娘心情好,可以想办法早点溜。房子早就弄得妥妥当当的了,就等你这位大老板来视察检阅呢!晚上有空没?来我这儿吃饭?让你好好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李言笑了笑,回复道:「晚上约了发小吃饭,王坤和张军,好久没见了。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去你家叨扰一顿,欢迎吗?」
「行!那就明天晚上!说定了啊!地址上次发过你了,我再发你一次。准时到啊,过时不候!放鸽子你就死定了!(地址信息)(哼哼表情)」
联系好了两位女友,李言又翻出发小王坤和张军的电话,分别打了过去。
两人是他从小光着屁股玩到大的铁哥们,虽然如今大家各自忙碌,王坤忙着他的服装店,张军还在工厂流水线上奔波,联系不如从前频繁,但那份深厚的兄弟情谊一直都在。
电话里互相笑骂了几句,很快约好了晚上在老地方—一家他们以前常去的丶味道正宗又实惠的烧烤店——聚一聚。
下午,阳光西斜,温度正好。
李言跟母亲说了一声晚上不在家吃饭,然后从父亲手里接过那辆沃尔沃XC90
的车钥匙。
父亲的车保养得很好,内饰乾净整洁。
他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村子,开上了通往市区的公路。
鲁中市里唯一的大学—鲁中理工大学,位于市区的边缘。
他把车停在校门外不远处的路边划定的停车位里,熄了火,降下车窗,让初秋微凉的空气流通进来,然后安静地等着李文慧。
放学时间临近,校门口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三五成群,说笑着丶打闹着涌出校门,充满了无限的活力。
他们有的背着书包快步走向公交站,有的则和同伴商量着去哪里解决晚餐,空气中弥漫着年轻特有的喧嚣和躁动。
很快,李言就在涌动的人潮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文慧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牛角扣毛呢大衣,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透亮,仿佛上好的细瓷。
下身是修身浅蓝色牛仔裤,搭配着一双白色板鞋,背上背着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挂件的双肩包。
她正踮着脚尖,微微焦急地四处张望,小巧精致的脸上,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格外明亮动人。
她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极好,所谓「细支结硕果」,在大衣的包裹下依然能看出起伏有致的优美曲线,在人群中很是抢眼,已经有好几个路过的男生偷偷向她行注目礼。
李言按了下喇叭,降下车窗,朝她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李文慧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其灿烂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明亮得晃眼。
她像只快乐灵巧的小鸟一样,几乎是蹦跳着飞奔过来,利落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