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一十三年,滇南府城倒也安宁。
……
沈家内院,梅园,曾经的沈家主沈先鸿,与庄瑾三次见面之地。
今日,雪花飞舞,园中中心的竹木小楼『韬光阁』,沈先鸿与沈绪琛,二人正对坐下棋。
前者如今苍老许多,这位庄瑾初见如高山仰止的白眉家主,如今在时光下,衰弱好似一位寻常老人;而后者,这些年掌控一家豪族,一府诸事的锻炼,却是愈发成熟,身上多有前者年轻时的风采。
这般新老交替,就如草木枯荣丶月轮圆缺,不以主观而改变。
这一局棋,到了一半,沈先鸿弃子起身:「琛儿,不必让我,你如今手腕大成,我已不如你了!」
听闻这话,当年的那位八公子沈绪琛,有着刹那的恍惚:那一年,父亲青衫而立,意气风发,一片花瓣碎裂棋盘,教他道理,如今眼前,却只有一位须发皆白丶身上已有死气的老人。
这两者重合,让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只是道:「爹,您说的哪里话……」
沈先鸿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头:「我已有预感,大限将至,就在这一二月,琛儿,我有三件事嘱咐你。」
他本就年龄不小,当年风谷一行,在风翼雷虎爪下受伤,庄瑾给予雷元石,此人却给了沈绪琛扩宽经脉,如今的确已大限不远。
沈绪琛看着父亲,嘴唇蠕动,一些话到了嘴边却又是咽下,垂手恭敬而立:「爹,您请说!」
「其一,那三位好好保护。」
这说的是沈绪珺丶慕清丶陈芸,在庄瑾离开后,她们自不可能再那般自由,可去往下面之县种种,被沈丶慕两家保护起来。
这的确是保护,其实也未尝不是出于某种考虑,一种监视,避免一些不长眼的人做一些不知死活丶不该做的事,也是防止她们自己,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沈先鸿丶慕远图见得太多了,深知人心之复杂,纵使她们对庄瑾情深义重,可时光消磨之下,也不敢保证可始终恒一。
「其二,慕家那边,将来就是有机会,也要留一线,至少那位在,就要如此。」
这是说,只要庄瑾一天,看在慕清的面子上,或者说背后的庄瑾面子上,对慕家就要慎重。
「其三,你四哥,我走之后,希望你能留他一命。」
当初,四公子沈绪靖与八公子沈绪琛争夺家主之位,沈先鸿考察两人对庄瑾看法,最终沈绪琛胜出,而四公子沈绪靖被废掉修为丶幽禁起来。
再其后,沈绪琛突破,成为沈家家主,这些年他也没动手,但现在不动手,沈先鸿走后,却未必不会。
前两件事,沈先鸿都是以吩咐丶交代的语气,这最后一件,却用上了『希望』二字,更似请求。
面对父亲目光,沈绪琛垂下眼睑,答道:「爹,前两件事,我记住了,至于最后一事……只要四哥安守本分,咱们沈家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富贵闲人。」
「嗯,你去吧!」
沈先鸿知道这种程度,已然是极限,摆摆手,让沈绪琛去了。
此刻,这里只剩他一人,风雪呼啸扑入进来,带来点点寒气,让人清醒,或许是方才的话,让他不由回忆往事,眼前又浮现出那一道意气风发的人影,当初见证对方成长的种种,以及最后分别,关于血脉丶思想丶个人长生之论。
良久,一声叹息在风雪中回荡:「长生啊!岁月啊!」
……
城东,福景街,庄瑾当年五经丶六经之时,居住的醋君巷旁边边的桥东小轩。
这里布置,与庄瑾从前在时一般无二,轩中挂着那幅当年醋君巷游玩归来丶陈鸿干给庄瑾丶陈芸所画的二人载花小影。
陈芸正修剪着那盆盆栽,好的盆栽,一盆要二三十年,这十多年过去,它已初见形貌。
呼!
一阵风吹来,风雪扑入,她返身去关门,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时竟有些痴了。
时光变幻,好像又回到那一年,在临济县的灵岩山山顶,那棵巨大菩提树下,庄瑾在亭外题下楹联,那日也是大雪如琼花飞舞,那日,两人挽手共观千山暮雪。
「咳咳!」
陈芸捂着心口,传来一阵咳嗽。
……
沈家内院,一处小院。
沈绪珺坐在窗前,一行行娟秀小字书下,笔墨如心事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等书罢放下,螓首微抬,看向窗外飘雪的天空,心有怅然。
欲寄锦书,云中无雁。
在她旁边,自乾元五十九年庄瑾离开,这些年书写丶不能寄出丶存放在这里的积蓄的书信,时至今日,已堆迭没过书桌,有半人之高矣。
……
慕家。
慕清披着雪白狐裘,独上高楼,眺望州城的方向。
数日之前的小聚,那些谈话言犹在耳。
——在庄瑾离开后,因为陈芸丶慕清丶沈绪珺有着共同男人,因为当年数年游玩的感情,也因为慕清答应庄瑾,帮助陈芸照顾丶守好这个家,这些年三女的关系也颇为亲近。
「这四五年间,夫君州城都没消息了。」
「没消息,却就是最好的消息,想来夫君,也快去京师了。」
「是了。」
沈绪珺顿了下,忽而问道:「不知去京师前,夫君可否会回来一次?」
陈芸只是沉默,螓首微摇。
慕清代为给出答案:「怕是不然。」
她非常清楚当初制定的计划,知道庄瑾不能回来,也不好回来——不能回来,是为隔绝危险;不好回来,是因为回来见到,大概会不忍离开,或者要带上她们了。
至于庄瑾何时归?
慕清心中骄傲想着,非常肯定,没有一丝怀疑的,朱唇轻启,轻轻吐出四字:「天下第一。」
……
如芦花丶如鹅毛纷飞的大雪下,天边,有青鸟穿破风雪而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