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寒冷的冬天
「1970年12月30日,纽约,联合国总部我是《中央日报》驻纽约特派员。
我的座位在媒体席的角落里,那里能看见那个写着「CHINA」的席位。
席位上的代表是刘锴大使。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棵长在悬崖边的老松树。
我们都知道,那里的空气很稀薄。
阿尔巴尼亚那帮人像疯狗一样咬了我们一年,关于恢复PRC合法席位的提案,今年虽然勉强顶住了,但那种票数的此消彼长,就像这里冬天的日照时间一样,越来越短。
大家都说,这是我们在联合国过的最后一个安稳的冬天。
但今天,没人关心谁代表CHINA,大家只关心谁代表人类。
会议大厅里乱哄哄的,欧洲人在吵,非洲人在看热闹,苏俄人坐在那里冷笑O
空气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想大概是地毯受潮了,如果是茨威格在这里,他会用自己的笔写是因为旧秩序正在腐烂。
然后,教授进来了。
他没有穿外交官那种死板的黑色西装,也没有穿军装。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一套剪裁随意的便装,单纯从审美的角度,他和这里格格不入。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接受质询的,倒像是刚从某个大学的讲堂里走出来,准备去喝一杯热咖啡。
当他走上讲台的时候,所有的嘈杂声都被切断了。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教授,他和我一样是华裔,但好像他对我们不太友好。
我和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记者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在岛内听过太多关于他的传闻。
有人说他是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秘密武器,有人说他是超越了国界的怪物,也有一种传闻说他私下在为PRC工作。
在台北的官邸里,那儿的人们提起他时,表情总是很复杂。
教授站在麦克风前,他没有拿稿子。
「没有什麽好辩解的,」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全场愣住了。
声音通过同声传译传遍了大厅,那种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念一份实验报告。
照片是真的,隐瞒也是真的。
台下一片哗然,法兰西代表差点跳起来。
教授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下,压了压,动作很轻,但很管用,大厅又安静了。
我们在恐惧,」教授说,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我感觉他的视线在CHINA那个席位上停留了一瞬,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不是恐惧那几根圆柱体,而是恐惧人类本身的脆弱。」
如果半年前,我告诉你们月球上有东西,你们会做什麽?」他问道,你们会把用于教育和医疗的钱全部拿去造飞弹,你们会因为恐慌而导致股市崩盘,社会动荡,你们会像现在这样,互相指责,把精力浪费在内耗上。」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方案,告诉你们,等于告诉你们去死吧。」
他的声音很冷,像这个冬天,或许不是温度,是情绪,他在说话的时候没有情绪上的起伏。
但现在不同,现在我们有了方案,有了技术路径,有了防御的雏形。
我们在这个冬天向你们伸手要钱,不是为了填满阿美莉卡的国库,不是为了詹森前总统的伟大社会计划,我们是为了给地球这艘正在面临危机的船提前购买补丁。」
我看着他。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
他把那种被盟友视为背叛的隐瞒,硬生生地扭转成了家长的苦心。
等我回到公寓后仔细想想,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说了什麽,而是这话是谁说的。
这就是强权,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或者在天才的大脑里。
欧洲的朋友们觉得被冒犯了,」教授转向欧洲代表席,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但依然硬邦邦的,尊严很昂贵,但在生存面前,尊严是廉价的。
如果月球上那些东西动起来,它们不会查验护照,也不会在乎你们是不是刚刚因为丑闻而感到羞耻。
我们需要200亿。
我们也需要那个被你们骂作疯子的苏俄人在一些事情上合作,保持地球上的稳定。
我们甚至需要那个坐在角落里丶在这个讲坛上也许时日无多的代表们的支持」
O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在指谁。
刘锴大使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
在这一刻,在这个全人类面临灭顶之灾的宏大叙事里,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那个在国际社会上日益边缘化的岛屿,似乎被某种宿命感击中了。
1970年快结束了,」教授说,旧的时代结束了,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从看见那张照片开始,我们就已经不是分为东西方阵营的人类,而是同一个物种。
我们要麽一起活,要麽分开死。
他结束了发言。
没有立刻的掌声。
我能感觉到,在这个时候,沉默比掌声更震耳欲聋。
这是恐惧被消化后的沉重。
过了许久,那个之前叫嚣得最凶的英格兰代表卡拉登勋爵,慢慢地鼓了几下掌。
然后是义大利人,然后是那个刚刚还满脸怒容的法兰西人。
掌声渐渐响起来,最后变成了雷鸣。
但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因为我看着刘错大使,他也跟着鼓掌,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凄凉的。
教授成功了,好吧,教授会失败吗?背靠阿美莉卡的国力和最聪明的大脑,这两者结合后,无论在什麽领域,我都很难想像教授会失败。
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把分崩离析的世界重新捏合在了一起。
阿美莉卡保住了面子,欧洲找回了台阶,苏俄展示了存在感。
大家都有了位置。
除了我们。
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丶为了全人类生存而战的新时代里,在这个宏大的人类联合应对外星文明史诗拉开序幕的时候,我知道,属于ROC在联合国的席位,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教授说的是可能,但在我听来,那是必然。
我们是旧时代的遗物。
就像那张月球照片公布后,被扔进垃圾桶的那些关于索菲亚王妃绯闻的报纸一样。
世界要往前走了,去对抗外星人。
而我们,将被留在这个寒冷的1970年。
我合上笔记本,看着台上那个被镁光灯包围的教授,他是那个新世界的领航员。
而我,只是一个旧世界的记录者,在给一艘注定沉没的船写最后的航海日志。
窗外,纽约下雪了。
对了,教授叫什麽来着?」
这是很多年后,住在台北信义区的年轻人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在发霉的皮箱夹层里,发现的黑色的软皮笔记本。